金融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重塑全球支付体系

传统支付体系自20世纪中期以来基本是稳定的，其核心架构依赖中央银行主导的金融清算网络与银行间通信系统（如SWIFT），并由商业银行、清算机构、支付网关等多层中介支撑。这种体系在保障交易安全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其结构的复杂性也导致全球支付存在普遍的三大“痛点”：高成本、低效率与存在准入障碍。

例如，信用卡支付的每笔交易费用普遍在2%—3%，国际电汇的费用往往高达20—50美元，实际到账时间长达3—5个工作日，严重滞后于数字化经济的节奏。尤其在跨境场景下，繁复的合规要求（KYC、AML等）使得支付流程充满摩擦。同时，全球仍有超过15亿“无银行账户人群”处于金融系统边缘，无法顺利融入电子商务、在线支付和远程就业的经济体系。

稳定币作为区块链世界对传统货币的一种数字映射，正在逐步挑战这一旧有架构，并提供全新的支付范式。它们结合了区块链技术的去中介、高效、可编程优势与传统货币的币值稳定性，被视为“Web3.0时代的美元替代物”和“新型全球结算媒介”。

与比特币等高波动资产不同，稳定币通过1:1锚定法币（美元、欧元等），使价格波动控制在±0.5%以内，并因此具备支付与记账功能。这一设计对于商家、消费者与企业而言，避免了价格风险，这也成为稳定币能嵌入真实交易系统的关键。这些稳定币不仅可作为数字现金使用，也成为DeFi、GameFi和链上资产定价的锚点。

稳定币也为无银行账户人群提供了金融入口，极大地降低了金融服务的准入门槛。任何拥有手机和互联网连接的人都可通过MetaMask、Trust Wallet等数字钱包接入支付网络，无需传统银行账户。在非洲、拉丁美洲等金融基础设施薄弱地区，稳定币已被广泛用于抗通胀、远程汇款和线上交易。其正在成为这些地区的民众与全球经济连接的关键工具。

稳定币还具备“可编程货币”的属性，可通过智能合约实现自动支付、条件清算、按时释放资金等功能。企业可设定USDP智能合约自动发薪；国际贸易公司可在货物交付确认后，通过USDO自动支付尾款；保险平台可基于链上事件触发理赔款项结算，免去纸质证明与人工审核。这些机制降低了人工干预带来的错误率与道德风险，也为金融自动化提供了底层支撑。

稳定币已不再是加密世界的小众实验，而是成为以跨链、低费、高效、可编程为特征的全球支付基础设施。

突破跨境支付结构性瓶颈

随着近年来国际冲突频发、地缘政治博弈加剧，SWIFT系统在面对这些复杂形势时的反应和表现，已引发全球关注。例如2022年，美欧将俄罗斯数家银行排除出SWIFT系统，直接导致相关银行的国际支付链中断，凸显了中心化清算网络在复杂国际环境下的脆弱性与制裁风险。

以USDT、USDC等为代表的稳定币，作为锚定法币的数字资产在区块链上运行，它们具备天然跨境、去中介、透明与高效的特征，逐渐成为传统跨境支付体系的有力替代。稳定币交易绕过银行、代理行与清算机构，通过链上P2P网络点对点完成。相较传统跨境电汇的30—50美元的手续费，成本下降99%以上，对跨境电商、劳务汇款、小型贸易极具吸引力。并且，稳定币的交易结算速度快，可在数秒至数分钟内确认。

并且，稳定币是在去中心化区块链网络上运行的，即使某一地区被排除出SWIFT等传统清算体系，也仍能使用稳定币完成跨境结算，实现跨境支付的“技术中立性”。当然，这可能引发监管合规争议。

从币种来说，稳定币支持锚定美元（USDT、USDC）、欧元（EURC）、港元（HKDG）乃至人民币（部分试点项目），用户可根据市场需求灵活选择结算币种。通过智能合约可设定自动结算的条件，降低人为干预，优化贸易融资效率。例如，USDO可设定“货物到港即付款”条款。

目前，稳定币跨境支付已经在多个领域实现落地。在企业支付方面，如Bridge公司提供USDC与法币的自动兑换API，助力中小企业实现全球低成本结算；在电商结算方面，稳定币嵌入AliExpress、Shopify等电商后台，提升海外结算速度；在个人汇款方面，劳务人员通过USDT或USDC在P2P平台汇款，手续费仅为传统汇款的1/20。

稳定币作为跨境结算工具的崛起，也对传统监管体系提出了挑战。由于点对点交易绕开了银行KYC机制，人们普遍认为稳定币存在被用于资金外逃、避税套利等风险。此外，链上交易难以识别用户身份与交易性质，可能导致国际收支统计失真。USDT部分链上资产缺乏储备证明，也存在一定的风险。

连接现实资产与链上金融

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指的是将现实中的资产（包括其所有权、债权、股权、收益权等法律权利）通过区块链技术映射为链上可交易的数字代币。这一技术不仅代表了Web3.0对传统金融资产的吸纳能力，也标志着加密金融正走出纯虚拟资产圈层，融入全球金融体系的主干网络。

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具有四大优势，这些优势正在驱动交易的制度性变革。第一是实时清算与全天候交易，这一设定缩短了资金链条，提升了流动效率。传统金融交易普遍存在T+1甚至T+2的清算周期，资金滞留时间长、系统响应滞后。而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在链上运行，可以实现秒级清算（T+0）与7x24小时不间断交易。例如，通过Solana公链交易的代币化国债，USDC买卖可在2秒内完成，极大优化了现金流管理与投资响应速度。

第二是去中介、无纸化实现金融脱嵌，实现了降本增效。传统债券交易需支付清算机构、托管银行、交易平台等多个环节的费用，整体交易成本常在1%—3%。借助区块链智能合约的自动执行机制，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可将交易成本降至0.0001%—0.5%，节约幅度为95%以上。随着生态日益成熟，预计未来的合规性与技术壁垒还将进一步压缩交易摩擦。

第三是通过小额分割投资，打开了普惠金融的新边界。传统商业地产、私募债、艺术品等资产往往对投资者设有高门槛（如10万美元起投），导致普通投资者被排除在外。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可将资产拆分成每份100美元甚至更小的单位，提升零售参与度，有望成为全球范围内的“另类资产ETF”。

第四是应用编程金融，实现了合规、合约与价格数据“三位一体”，充分体现了透明性。通过智能合约，现实世界资产代币交易内嵌监管逻辑（如KYC、AML），实现自动合规。预言机（如Chainlink）提供外部市场价格与链上资产的实时联动，提升估值效率和透明度，为监管与市场提供可靠的数据基准。

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尽管在效率与开放性方面具有革命性优势，但当前依旧面临三大关键挑战。第一是监管模糊与制度套利风险。欧盟的《MiCA法规》已率先在2024年提出代币披露、资本准备金等要求，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对证券型代币仍无明确定义，市场参与者存在较强合规不确定性。第二是链下权属验证与法律效力空白，尤其在房地产、艺术品等非标资产领域，链上权利映射需与链下法律系统对接，仍需司法解释与跨国互认。第三是另类资产流动性差与市场深度不足。当前现实世界资产交易总规模仍只占加密市场的1%左右，其中艺术品、碳信用等市场的活跃度低，需引入更多做市商与二级市场机制。

重塑新兴市场金融生态

在全球金融体系仍由美元主导，但美元获取门槛高企的背景下，稳定币作为一种数字化、低门槛、抗审查的美元替代工具，在新兴市场中迅速崛起，成为货币不稳定国家和地区居民对冲汇率风险、进行跨境交易与资产保值的重要手段。从这一角度来说，稳定币超越了加密资产功能，发挥了“数字美元”的作用，弥补了传统金融服务在发展中经济体中的可达性与包容性的不足。

新兴市场普遍面临的宏观难题包括本币长期贬值、高通胀、外汇紧缺与金融基础设施薄弱。这些国家的共同特点在于：一方面，官方金融渠道无法满足居民对美元的真实需求，银行无法提供有效的避险工具；另一方面，本币与美元之间存在巨大的“黑市”套利空间，传统美元现钞获取困难，而稳定币交易便捷、匿名、可跨境，成为更具现实性的替代选择。

新兴市场对稳定币的强劲需求，也体现在跨境支付与海外汇款领域。传统跨境支付依赖SWIFT系统，存在手续繁杂、到账时间长、费用高昂等问题。而稳定币提供了一种无需银行中介、结算几乎即时、费用极低的替代方案。

此外，在全球政治环境日益复杂的情况下，稳定币正成为在地缘政治方面比较敏感和脆弱的国家维系国际贸易的重要工具。

稳定币在新兴市场的另一个重大作用是“替代银行”。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21年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约有一半成年人口没有银行账户。原因包括：开户门槛高、金融服务覆盖不足、通货膨胀侵蚀存款价值、居民对银行体系普遍缺乏信任。在此背景下，稳定币钱包（如Trust Wallet、Binance Wallet）成为当地居民的“数字账户”，不仅提供美元价值存储，而且支持支付、转账、汇款、收益存储等功能，构建起一套“去银行化”的金融系统。

未来，随着链上基础设施不断完善与本地监管逐步开放，稳定币将在新兴市场中扮演更为关键的角色，助力构建一个更加普惠、开放与抗压的全球金融网络。

□选编 | 潘   琦 复旦大学国际金融学院研究中心